2014/11/21

Take Me Somewhere Nice 1-4


Take Me Somewhere Nice


配對:Steve Rogers/James "Bucky" Barnes(作家/戰地記者AU)
分級:NC17
棄權:他們屬於漫威以及彼此(任何形式)
摘要:James最近發現S.R.時常提到布魯克林,無論題材有無相關,這個地點就像是他創作的骨幹,一直沿伸到全世界。他的Twitter主頁一直以來介紹欄都只簡單的寫了句:只是個布魯克林來的孩子。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他的文章總是能帶James回家,讓他還能佯裝正常,讓他覺得也許他認識他。






#1




  巴格達,在古波斯語的含意為神的賜贈。



  蘇美神祇的肥沃月彎延燒著不見止息的烽火,冥神的淚水流積成為兩河。然而這裡的人死去了不前往阿普斯的深淵中,他們在等待審判日的期間被聚集起來,亡者復活,以真主的審判作終。善人進入樂園,惡人則入火獄。一把善惡由思想而定的火焰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燃燒,民房石牆冒著煙花,傾倒在黃沙上的幼小身軀來不及學習如何辨明是非。



  一日我搭乘的悍馬經過了一座被戰火襲擊的村落,許多逃出來的人圍著我們的隊伍,有位母親抱著孩子,一個乾瘦的年輕人站在他們身邊,用彆腳的英文說著「水、水」。有的士兵解囊相贈,一路護送他們到較為安全的地點。村裡的人說不出來攻擊他們的是薩達姆還是美軍,這時候我才驚覺原來所謂侵略,所謂解放,對那些逝去的生命來說並沒有實質上的區別。面對那些慌亂的伊拉克人民,我是如此貧瘠,匱乏得如同因荒漠化而乾裂的土壤。



  我透過翻譯向一名面部裹著布巾的女性要求拍攝,她慌張地握著我的手,用如同寒風中顫抖枯葉的聲音不停叨念著美利堅。……按下快門後我隨即別過身去,無法看向她那雙泛著淚光的黑色眼精。



  軍隊還有其他任務,我想我們應該也就緣盡於此了。尖矛行動漸入尾聲後,人道組織的人員很快就到達巴格達,我選擇和他們待在一起。這些援助物資大多都從聯軍所控制的烏姆蓋薩爾進入伊拉克,部分則從科威特進入。這幾天以來我一直都和當地的一名青年Ibn在一起,他有著一張胡桃鉗士兵的方形臉,黝黑的皮膚配上一張與這裡的太陽一般大的笑容。Ibn的英語溝通並無大礙,在當地似乎是個地下青年黨的成員,在這段期間內負責指引組織需要幫助的地區,他在翻譯與溝通上幫了很大的忙,是個熱心的年輕人。當我看著他,內疚及羞愧如同螞蟻般嗜咬著我的內心,那並不痛,也難以忽視。



  白天我和人道組織的人一起搭車到各地救援及分派物資,用底片紀錄著硝煙下的掙扎。晚上在偶爾響起的槍鳴中入睡。Ibn總會抓上時間和我聊上幾句,閒話家常,他是個聰明的人,從來不提及戰爭的導因,不提及伊拉克與美國的政治關係,就像我們並非來自兩個不同的國家,就只是萍水相逢的Ibn和James。下午我們去探望一個兒子被炸斷左腿的家庭,對那個全家名字裡面都有Khaldun的家庭而言(大多數阿拉伯人會冠上父親的名字),他是唯一的經濟來源。Ibn邊替那個不幸的男人包紮傷口(他的技術已經不亞於專業醫療人員了)邊拋出一個令我啞口無言的問題。



  「成為戰地記者是你的夢想嗎?」他仔細地盯著傷患的腿部,繃帶在沒有了下肢的軀幹上纏繞。



  見我沒有反應,Ibn繼續道:「無意冒犯,只是更多人會想過上更好的生活。」



  「那你的是什麼?」我反問他。



  「不是什麼和平啦之類的空談,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Ibn笑了兩聲,「我想去看看沙烏地阿拉伯的空白之地,全世界最大的持續性砂海。」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身在沙漠之國,夢想還是關於沙漠。



  這是我第一次到戰地去,短暫而深刻的體驗劃上一個休止符。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什麼都不知道就踏上了這片土地。在搭上一輛南下的皮卡上,我因為自己當初天真的想法難過得想笑。



  我沒有向Ibn道別,他死在復興黨在巴格達的武裝搶掠之下,所有人都來不及見到他最後一面。



  在伊拉克的這些日子,我幾乎忘了美國是什麼模樣,我不記得樓下肉排餐館的味道,不記得曼哈頓繽紛的夜生活。某日街頭接應時一名士兵被炸斷了手腕,要不是他先讓我上車,否則現在缺條胳膊的人應該是我。我們不僅僅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也不知道下次能不能活下來。當天我被安排到公司準備的旅店裡面,一甩上房門我立刻痛哭失聲。火焰在我身後爆開時我幾乎忘了害怕,而現在那些恐懼全都因為鬆懈下來而爬回我的軀幹。我在床上從傍晚躺到了午夜,才勉強起身從包裡掏出平板,想著該怎麼連繫家人。最後我只是在網上閒逛,難得地打開被前女友逼著註冊也沒打開過幾次的Twitter,無意間看到了一些被轉載到頁面上的文章連結,我好奇的點開來看,都是同一個作者的文字,可能是朋友裡面有誰剛好是他或她的讀者吧。那是一個署名為S.R.的作者,擁有樸實無華的文字風格,幾乎不太堆砌辭藻,讀起來給人種貼近生活又不流於速食文學的印象。我越讀越多,就越來越入迷,就像掉進兔子洞裡的愛莉絲一樣迷失在其中。



  今天正好是復活節,我婉拒了軍中那名被戲稱為牧師上尉的禱告邀請,找到平常搭的那輛悍馬後躲到裡面鼓搗著iPad。隨軍在巴格達的日子讓我沒有太多時間接觸到網路,更原始的紙和筆比起遇到風沙就不靈敏的平板更適合美索不達米亞。



  無線網卡奇蹟似的仍然管用,我嘀咕著不知道應該感謝上帝還是阿拉,今天是感恩節,還是感謝耶穌吧。一看見郵件圖標的左上角跳出紅色圈圈顯示著「99+」,我決定暫時擱置莫約被幾百封郵件塞爆的信箱,點開Twitter。



  從起初的極度排斥到現在(如果時間地點允許)幾乎沒事就會點開來查看,這種轉變應該可以歸咎於三個月前那名我瘋狂「迷戀」上的作家——更確切來說是他(依文章風格我推測是名男性)的文字。不僅是在部落格寫寫文章,他也會用Twitter和讀者分享生活所見所聞,我用推特多半也是為了他。我想透過他的角度觀察世界,以一種平和的角度,像是代替我沒能作到的那樣。



  我曾經嘲笑過妹妹偷窺名人生活的興趣,現在不得不承認我正漸漸成為她那種人。



  我最近發現S.R.時常提到布魯克林,無論題材有無相關,這個地點就像是他創作的骨幹,一直沿伸到全世界。我點開他的個人主頁,一直以來介紹欄都只簡單的寫了句:「只是個布魯克林來的孩子」。



  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他的文章總是能帶我回家,讓我還能佯裝正常,讓我覺得也許我認識他。



—–



  紐約曼哈頓西區NUNTINUS時報大廈一樓大廳裡,與周遭往來西裝革履人士格格不入的James坐在打過蠟的皮革沙發上,他穿著一雙磨舊的復古款Converse,Porter電腦包靠在身旁,就像一般時下年輕人百般無聊地滑著iPad。



  下午十三點的陽光在旋轉門裡攪拌,穿著緊身套裝的Natasha Romanoff踩著高跟鞋踱到James眼前,她甩了甩及肩的豔麗紅髮,飽和的暖色系襯得她的妝容更加美好。但這樣的景色James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專注在幾平方公分的小框框內渾然忘我,直到Natasha清清喉嚨叫了他的名字,James才如夢初醒般帶著浮腫的眼袋抬頭看她。熟悉的湖水綠雙眸讓James以蝸牛爬上藤蔓的速率,一點一點的展開回到家後第一個微笑。



  「還在當我爸的特助?你果然是個了不起的女人。」Natasha睨了疲憊的James一眼,將包著綠色隔熱紙套的聖誕節配色外帶杯遞到他眼前晃了晃。James到伊拉克後彷彿老了十歲的眼神晶亮起來,彷彿變回十幾年前在聖誕樹下拆禮物的八歲男孩:「咖啡因!哦我真愛你Nat,為什麼我當年會和你分手?」



  James以拇指撥開杯蓋塑料開口急忙遞到唇邊啜了一口,隨軍在伊拉克並非沒有咖啡可以喝,但能夠偶爾來上一杯和攝取足夠(以醫學角度來看恐怕是過度)是兩碼子事,Natasha不留情面地搖頭看他:「我不是那個為了逃避父親就跑到伊拉克去的人,還有因為你蠢。Barnes先生從一個禮拜前就不斷向我問起你的下落,你是不是從沒和他提過我們的事?」



  「我沒有嗎?」James皺眉。啊,美式咖啡,他可想念死這個了。



  「少裝蒜了,」Natasha睨了James一眼,逕自幫James拿起他的Porter包,一路將他推搡到電梯門裡,塗著鮮紅色指彩的食指按下第四十八層的按鈕。



  「我不懂有什麼話不能在電話裡說的。」James靠在鏡面牆上,看著電梯門上的電子數字不斷竄升。



  「你也許更願意去和軍隊裡的某個上尉說話?容我提醒你,James,昨天有一個人告訴我他的手機在轉機時弄丟了。」



  「而你們就是那些軍官口中的嬉皮自由主義份子。誰讓我只記得你的號碼,」James對她微笑,但Natasha從不像其他女孩那麼買帳,她將電腦包塞回James懷中,差點弄翻了他手中的咖啡。James補充道:「噢,還有我媽。」



  「該脫下尿布了James,媽媽沒辦法一輩子帶你上廁所。」Natasha挑起一根細眉,溫柔的女聲從揚聲器中提醒四十八層已經到了,電梯門在James來得及說些什麼前便在他們眼前滑開,Natasha率先踏了出去,James拖杳著沉重的步伐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腦後。



  Natasha舉手敲門後壓下門把,淡淡的尼古丁氣味撲上面頰。



  「Barnes先生,找到James了。」James在她身後翻了個白眼,他才不介意他的父親有沒有看到。



  「嗨老爸,我還活著。」James將插在牛仔褲口袋裡抽出來,坐在辦公椅上的Barnes先生僅抬眼看他一秒不到,又將視線挪回筆記型電腦上:「去見過你母親沒?」



  「今天早上本來要去的,但聽說首席執行官找我。」James再度讓Barnes先生的目光投射向他,Barnes先生示意讓他過來坐下, Natasha自告奮勇地溜到一旁幫父子倆沖泡咖啡,James無奈的望了她一眼。



  「伊拉克如何?」Barnes先生開口。James蒼白地笑了笑,這就是一個父親和從戰地回來的兒子所能說的全部了。James不是拿起槍作戰的人,但他的工作與同死神共舞相去不遠。除非NUNTINUS時報的執行長從不看自家報紙,虧他們還自稱是北美最嚴謹的新聞社之一。Barnes先生手中的照片都是James寄回來的,如果他能稍微想一想他的記者們是在怎麼樣的情況下接近武裝抗議的平民、拍下戰火下斷垣殘壁中的孩童,他或許不會問他「如何」。



  「如您所見,」James回答。Barnes先生手掌交疊放在唇前,審視著他桀傲的兒子,Natasha將馬克杯放在一旁,他端起咖啡啜下一口。



  「我知道你剛回來,但周四有個業界的典禮我不克出席,我希望你能去露個面。許多媒體、攝影師、作家都會出席,那對你沒有壞處。」



  「是的,執行長。」James握著他的外帶杯,滾燙的熱度正在一點點流逝,James想要回到他的奧迪上去好好享用他相隔半年的美式咖啡,順道去Krispy Kreme買上一盒海鹽焦糖甜甜圈,再回到他的公寓直接睡到星期四早上。噢,他忘了他身上沒有任何美金,希望Natasha願意資助他。



  「以Edward Barnes之子James Barnes的名義。」Barnes先生加上一句。



  「好的,爸爸。」當然啦,他們都說James是個富二代小記者,他的戰地照片也許為他掙了一點顏面,但惡意中傷他的人永遠比願意伸出援手的多。他理解為什麼有些士兵離開了折磨他們的戰場又決心返回,這個世界到哪裡都一樣骯髒,至少他們可以選擇在哪一片角落努力找到任何一絲一毫的價值。James讓Natasha目送他的背影自行搭電梯下樓,思考著他離開美國前訂製的Ermenegildo Zegna西裝是不是和所有的東西一樣充滿了閒置已久的霉味。







#2




我們全都受天真的信念之害,以為只需憑著正直,便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任何地方。但倘若你是站在垂死者面前,你需要更多理由。假若你幫不上忙,你便不該在那裡。





——《不合理的行為》




  一名士兵攙著另外一個同袍,那個LA來的下士將縮減為一天一餐的MRE吐了一地,他的兄弟揹著兩把卡賓槍在旁幫他拍背。James所待的C連三排一半以上的海軍陸戰隊員患了病,成天在高壓的作戰環境與上吐下瀉裡渡過,排上屹立不搖的二級軍醫一一過問每個人的身體狀況,他只能溫和的給一些一點狗屁也沒用的建議,但有人關心總好過被當作純粹的戰爭機器。今晚需要百分之五十的看守,愚蠢上級卻在此時捎來夜間標記地雷的命令,這違反規定,但只想勳章及升官的軍官顯然沒人在乎。



  「Reporter,你拍了照片嗎。」終於直起腰桿的下士看見James恢復幾成抬槓的力氣,攙著他的一等兵不贊同地將卡賓槍遞還給他:「下士,至少這傢伙沒意料中麻煩,你應該試著把他當自己人。」



  「我沒別的意思。」下士搖搖頭說。包圍住他們的沙漠色偽裝網在風中飄蕩,像是萬聖節的裝飾般鬼氣森森。James不是沒有參加過國內呼聲越來越高的反戰遊行,他和立場截然不同的人相處,和民主黨的記者交朋友,與投入共和黨服務的舊視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聯繫。James的母親曾經說過對於世間的事情別太快下定論,你必須走出去看這個世界,別等著別人來告訴你多瑙河的河水是碧綠或者湛藍。



  James聳聳肩表示不在意,沒告訴他這裡太暗什麼也拍不到,下士繼續說道:「這也是戰爭的一部分,你得用你的眼睛幫我們看,至於外界怎麼評價我們管不著。」



  「嘿Evan,」James喚住他,下士和一等兵回頭看他,他永遠不會遺忘士兵們沾滿污泥的臉上嵌著的明亮眼神,在黑暗中如同明明滅滅的微弱恆星。如果可以,James想捏住自己猛跳的心臟。



——



  James關掉暗房的燈,他拿了一疊照片出來一張張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一一翻過照片在背後寫下文字。



  這曾經對小時候患有輕微閱讀障礙的他而言很艱難,有時候他會搞不懂字尾是一個“e”,還是“a”。字母的順序也總是如同隔著被風吹皺的水看著池底的圖案一樣左右浮動,James必須花很長的時間反覆記憶一個詞、閱讀一篇文章,平版電腦畫面也和一般人長得不太一樣。但他的遭遇比Don Mccullin好上千百倍,他在中產階級家庭中長大,他的童年沒有戰爭,也不用和妹妹骨肉分離。James從沒覺得自己比較特別,就像班上有的人數理很差,有的人文學史和他一樣總是拿C,人各有不擅長的領域罷了。



  比起文學他更喜歡繪畫及攝影,在這方面來看他會喜歡上某個作家真的是個例外,不刻意賣弄卻也不落窠臼的文字讀起來順暢且情感豐沛,他猜不出S.R.的年紀、職業,也許寫作只是他額外的興趣,有時他像個初生之犢般懷抱理想,有時卻又如一名老兵一般深沈哀愁。



  這些照片很難讓James挑出更“喜歡”哪一些,但他還是抽出一張他和海陸隊員在薩達姆雕像前的合照放在相框裡,放在架上一個一眼望去不會被忽略的角落。



  一張穿著沙漠迷彩作戰服的士兵蹲在路旁的照片攫獲住他的目光,James用兩根手指挾住它挪到面前,士兵的卡賓槍口朝向灰僕僕的沙地,沿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隻狗崽從民房漆黑的洞口探出半個身體,拉耷的雙耳是淡淡的褐色,白色的身體上有棕色的斑點。James找到他放在旅行背包裡的筆記本,在照片背面寫下“納西利亞,給Evan下士”,取來信封抄上那天巡邏前他向Evan問來的地址。James決定與異鄉作戰的人分享這些從NUNTINUS日報資產下偷來成果。



  在James回來後已經出到第四代的iPhone響著不甚熟悉的來電答鈴,一個不認識的號碼讓他猶豫了會才接起來,因為弄丟上一支手機的關係他還沒來得及將紙本電話簿的聯絡人重新輸入進去。



  「Hello? James Barnes.」



  『Hi, James Barnes.』電話另一頭的女聲說道。



  「別玩了,Rebecca親愛的。」James將手機換到左手,身體靠著沙發墊伸展雙腿。



  『你現在在家嗎?媽媽要我來看看你,她說基金會現在正需要處理龐大的捐款抽不開身,我們約在附近的L'amour餐館?』Rebecca的聲音混在風中,接著安靜下來,James猜想她應該是招了輛出租車正往曼哈頓這裡過來。



  環顧地上整理到一半的照片,James放棄了到餐館吃飯的念頭:「我自己在家,你直接過來吧,我現在,呃,有點忙。順便幫我帶份Subway。」對他來說他心理上還在讓他的胃慢慢習慣這個國家的食物,他悠悠晃晃起身撥開公寓落地窗帘,布魯克林區通明的燈火在眼前升起。他突然有點懷念第一次嘗試時就吐出來的煙草,但那玩意兒恐怕還是適合在沙漠裡配著隆隆砲火咀嚼,紐約的水泥叢林顯得不太搭尬。



  『好好,巴馬乾酪,火雞臘腸。』Rebecca快速地說,James微笑,聽見她變小的聲音向司機報出住家地址。他身邊的女人永遠這麼體貼。



  「是的,謝謝。」



  James在Rebecca按下門鈴前總算收拾好扔了一地的照片和行李,他的妹妹一見到門後的James便走上去給了他一個擁抱,裝著潛艇堡的紙袋被壓在他們懷裡:「歡迎回家。」



  是啊,歡迎回家,James Barnes。他總算對自己說。



  「進來再說怎麼樣?外面好冷。」



  晚上Rebecca住在他這裡,認真的哈佛法學院學生還帶了複印的判決來讀,但她還是幫James燙好了明天典禮要穿的襯衫,James吃光了潛艇堡後還是忍不住打電話叫了肯德基外賣,兄妹倆邊看著音樂節目邊掃蕩令人食指大動的炸雞腿。



  「明天西裝不合身怎麼辦?」James舔了舔油膩的手指,一種莫名的落差感傾倒在他的公寓裡,漫延過腳趾,刺麻他的末梢神經。



  「你在開完笑嗎?你看上去至少掉了五、六磅,儘管凹陷的臉頰沒讓你的腮幫子看起來更小。」Rebecca沒好氣的說道,過份的宵夜讓她誤會了James的意思,攝入高熱量的後果就是她可能要增加晨跑的公里數,搭配一個禮拜的雞肉生菜沙拉。



  但那又怎麼樣呢,只要James開心就好了。和James相處的短短幾個小時內,她發現James有點心不在焉,當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些以往會令他開懷大笑的校園生活趣事,James只是沈默的回望,偶爾笑一笑。像是他在看著Rebecca,見到的卻是一些縈繞在他夢境裡的景象。



  「所以我說,不合身怎麼辦。」James捏著餐巾紙將垃圾掃到見底的外帶全家餐桶子裡去,Rebecca眨眨眼看著他:「別擔心,Buck。好好睡一覺,醒來又會是當年風靡高中的Prince Brooklyn。」



  James笑出聲,不是因為可笑的畢業舞會頭銜,學生時代他有個暱稱叫作Bucky,但過了許多年後,身邊會那麼喊他的人已經很少很少了。



——



  有的士兵告訴他,他們最討厭在回家時別人問起:你還好嗎。公司幹部的車停在他的公寓樓下時,James的嘴裡還滿是牙膏泡地含著一支牙刷,他的頭髮還沒整理,天知道半年沒打開的造型品是不是還仍然管用,西裝還平整地攤在床上,他就是找不到一條該死的領帶好配那套Ermenegildo Zegna。



  「離開半年還不至於忘記紐約長什麼樣,我在這裡生活了他媽的二十五年。」James從房間這頭走到另外一頭忙進忙出,久違的三件套西裝套在身上的感覺很彆扭,他瞇著眼睛端詳著鏡子中的人影,想去觸碰習慣性放在右邊口袋的筆記本卻空無一物。



  「是媽媽讓Mraz來的,」Rebecca靠在門邊看著James頓了一下,他將造型品抹在剛吹乾的頭髮上,像是個第一次在大賣場試用髮蠟的十二歲男孩般笨拙。Rebecca一臉事實勝於雄辯地瞪著他:「快去看她吧,等到她親自過來你就插翅難飛了。」



  「別這樣說,Beck。」James幾不可聞地嘆氣,Rebecca鬆懈下繃緊的肩膀,她相信James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去處理一些事情,包含他的催繳單,忽冷忽熱的熱水器,壓在文件底下的照片,他的工作要怎麼重新開始,至少他沒有將自己鎖在暗房裡頭。



  「我週五還有課,等一下就要回劍橋了。」



  「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你也是,James。」他的妹妹轉身離開時安靜地說道。





  套上大衣與圍巾,Mraz在James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時發動引擎,他們開始聊一些明星的小道八卦,但大多數時候都是Mraz在說,儘管他是財經專欄的編輯,但對於沒有共通話題的人最好的話題就是緋聞和哪個女明星的走光照看起來最自然。今年James有大半的時間在一些沒有葛萊美獎和奧斯卡的國家渡過,孩子們的童年沒有芝麻街和Dora,平民會向他們要求美國總統的雕像,他們想要豎立在大街上,他們不了解這個國家的總統可能明天就會捲鋪蓋走人。這世界真的很大、很大。



  典禮從下午開始舉行,在Natasha的安排當中他握了一些有頭有臉人物的手,不能避免地聊起他的工作內容,他們看過他拍過的任何一張公開照片,向人描述怎麼拍下那些相片的感覺像是有人將還沒整理好的衣櫃裡的衣服一件件拉出來扔在地上,Natasha會適時幫他解圍,用她蛇蠍般美麗的笑容移轉焦點。一趟回來所有人都比他能幹了,連Rebecca也學會不著痕跡地拆穿他,在伊拉克他躲在悍馬後面,看著其他人在槍林彈雨中作戰,現在他還能往何處躲藏?第一次的交火經驗後所有人都以為他會選擇跳上南下的車將一切拋在身後,回家洗澡吃頓人道的飯,再抱著女友入睡。但挨過了一次之後,James每次都想著他還可以熬過下一次,三十六次的置身險地不是讓他變得更勇敢,而是瞭解到生存有多麼不易。



  所以他來到這裡,選擇站到陽光下,設法用和平來填補缺口。但也許他在伊拉克受了沒被發現的傷,到現在還讓他隱隱生疼。



  「別把自己逼得太緊,」Natasha遞給他水,他們剛婉拒了拍照的要求,現在遠離人群在一旁休息。



  「我還好,只是有點無聊。」James話一出口就想起了在伊拉克時陸戰隊員告訴他一個關於戰爭PTSD的實驗性治療計畫,簡稱就叫作IOK,那實在有點傻氣。



  事實是,現實並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供傷懷,不會停止流逝的是時間,要繼續的是生活。就像一把懷念的聲音輕易地打斷了James不知道要神遊到哪去的思緒,一個久違名字可以將他丟到過去,也可以提醒他那些回憶中的人和他一起走到了現在。



  「Bucky Barnes!」



  喚他Bucky男子和身旁的人暫告離席後朝他們走過來,來人身上灰藍色的西裝很襯他的棕髮,James必須要制止他的行徑才不會在他的猛拍之下失去重心:「Clint Barton!你瘋啦?」



  「夥計,見到你這張小白臉真好。」這個和James分享過最多porn的大學室友兼損友朝他咧嘴一笑,Natasha在一旁要他放過彷彿在狂風中被摧殘的James,Clint對Natasha眨眨眼,福至心靈呼朋引伴過來打擾James周遭有些沈遲的空氣:「Hey Steve!記得Prince Brooklyn嗎?」



  怎麼這幾天每個人都在提那個蠢到家的外號?James翻著眼睛抗議道:「拜託,別再提了。」



  只要是和James同一個高中,大概沒人不認識叱咤風雲的籃球隊隊長、蟬聯三年《什麼都買給你》排行榜記錄保持人、被學妹安上不脛而走Prince Brooklyn名號的James Barnes,這些聽起來不過是一些令人一笑置之的過去,但人不做些讓自己難以回首的蠢事,又如何稱得上是青春呢。



  他們一齊看向Clint揮手的方向,看來剛才和Clint在一起的朋友就是他口中的Steve,那名擁有金色頭髮的男子正蹲著和一位女士的小孩說話,聽見Clint喊他的聲音便抱歉地對紮著辮子的孩子微笑,他帶著無奈的笑容走向三人。



  「當然記得。Clint,你太大聲了。」



  James在心裡附和金髮男子的話,因為他正好看見有人剛把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



  「午安,Natasha。」看得出來他是對女生非常有禮貌的類型,Natasha和他擁抱,但話說回來James還沒見過誰無禮地對待Natasha。Clint等著他們寒暄完接著說:「Bucky,這位Steve Rogers呢現在是一名自由作家,在你不在美國的這段期間都是由他來撫慰我寂寞的小心靈。」



  James很想裝作沒聽到,但他還是忍不住吐槽了Clint關於小心靈那部份。Steve笑起來,向James伸出一隻手:「我們應該還沒有進展到那種程度。久仰大名,Barnes先生。當然不是指王子的部分。」



  這傢伙的眼睛可真藍。James在心裡暗忖並回以一個微笑握上他的手:「叫我Bucky就好,Barnes先生聽起來在叫我爸,」大概是因為他的髮色,Steve的手就像預料中一樣溫暖。James開始回想高中校園當中是不是真的存在這號人物,或者是被他的記憶給掃到曖昧的角落。「我們居然沒在那個小鳥窩般的高中裡見過?讓我猜猜,美式足球隊?」他狐疑地問。



  「你不是第一個猜美式足球的人,不,也不是曲棍球。」這位Rogers先生說話的時候會像是將自己的眼睛放到別人眼裡似那樣望著對方,在充滿語言隔閡的中東國家,James漸漸學會從眼神分辨一個人的情緒。眼睛是靈魂之窗,無論是充滿愛意的、憤恨的、喜悅的、憂愁的,在快門的世界裡無所遁形,James會將沖洗好的相片夾在麻繩上晾乾,等待顯影。他尤其喜歡拍攝人。



  「都不是?我越來越相信你只是個都市傳說了。」



  「事實上是美術社。」Clint插嘴,然後滿意地見到James掉下的下巴。



  「先生們,我很高興於是今晚的行程多了一個成員。」Natasha見機宣布。



  「什麼,我們還有什麼見鬼的行程?」James皺起眉頭問Natasha,但Steve看上去很樂意為他解釋:「Natasha和Clint約我到Clint家開的酒吧一起喝酒,順便完成他的採訪。」



  「工作第一,夥計。」Clint搭上Steve的肩膀,「這名亞馬遜排行榜的未來之星要接受我的採訪,恐怕會比你的專欄還要受歡迎。」



  「“Natasha和Clint”是什麼……」



  「“我不介意讓你們打擾我和Clint”,如果你想要知道什麼的話,我會這麼說。」Natasha拍拍James的肩,露出一個『現在你知道了,兄弟』的微笑。



  他是到伊拉克去了,又不是火星,他的前女友和他的好友在一起的事情似乎他是最後知道的一個(撇開James的爸爸),這讓James有些灰心喪志,同時也為Clint和Natasha感到開心。因為總得有人要向前邁進,而Natasha從來不是那個會裹足不前的人。




#3




我覺得我可以在這經歷中看到自己,我的遺憾不再只是我個人的東西,而變成普遍的情緒。於是我可以說:「好吧,我並不孤單。」




——《不合理的行為》




  Steve Rogers因為職業的關係簽署過大大小小各種不同的合同,改變他一生的那一紙的法律效果從十八歲開始作用到了六年多後。當他在退伍軍人事務部辦事處為軍旅生涯劃下最後的簽名,他感覺到有一部份的自己正在死去,他的經歷化作一把火焰,而嶄新的未來如同鳳雛般從灰燼中探頭,浴火重生。




  櫃檯後方灰髮中摻雜幾根白髮的辦事員推推老花眼鏡,透過厚重的鏡片打量Steve以便核對身分和證件,手指在鍵盤上慵懶地敲打。他將文件用牛皮紙袋裝好交給Steve,交代一些領取一次性退休金的注意事項,以及介紹關於退役後各種福利以及辦理機構。Steve仔細聽著,並不是說他就一定會需要用到這些,他的傾聽是出於對任何一種職業的敬重。




  他們停下交談,辦事員突兀的拋出一句話讓Steve除了笑著否認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不,我沒有那個等著我回家的女孩。」確實曾經有一位棕色捲曲頭髮的英國海軍女孩,Steve到英國作交換,他們在軍艦上相遇,就像是《Titanic》。Steve會邀她在星期六晚上跳舞,並時刻注意不要踩到她的腳。她是那麼美麗多刺,像是一朵星球上的薔薇。如果他們相遇在七十年前,她會是那個等待他從歐洲戰場上回家的人嗎?




  「等待有如牢籠,所有的母親、妻子和女孩們都該對美國政府擁有賠償請求權。」辦事員打趣地說,他告訴Steve他年輕時打過越戰,膝蓋被彈片擊中瘸了右腿,未婚妻在他人生最糟糕的時候離開了他。儘管三十幾年過去,天氣變化就犯疼的腿無時不刻在提醒著不能被遺忘的歷史。他接著說道很高興見到一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完好的從戰地回來,Steve微笑對他說這是他的兄弟們用生命爭取來的。




  「有些傷口會痊癒,有些變成疤痕永遠刻在心裡。感謝你為這個國家做的一切,孩子,祝你好運。」




  Steve向辦事員道謝,在離開事務部的建築後他去找了在退伍軍人俱樂部服務的朋友Sam Wilson,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辦事員的話,他只是個幸運逃過戰火的士兵,如果他真為國家作了什麼,也遠遠稱不上是個英雄。



  五、六個成員坐在俱樂部演講廳的長椅上,分享著自己的故事。一位女孩正在說她開車在路上閃避一個被誤認為IED的塑膠袋,警察以為她酒駕便將她攔下來,Steve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等待結束。散會後Sam才發現在角落看著他們的Steve,他們到附近的酒吧裡喝上幾輪,Sam將一瓶黑牌威士忌推到Steve面前:「你看起來像是結束一個漫長假期的旅人。」


  「是啊,都結束了。」Steve用他的這瓶和Sam的瓶身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怎麼說,我有點意外你不是那個幹到少校以上後領著大筆退休俸退役的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Steve,在Sam心中,如果有誰適合站在前線領著弟兄們作戰,其中一個指揮官的位置非Steve莫屬。Steve笑了笑拉耷著肩膀,縮小成六年前那個未經世事的孩子:「我也挺意外。不過這就是人生?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做出什麼難以彌補的蠢事、追悔莫及的決定,或是突然聰明一回終於走上正確的道路。」


  Sam點點頭,他在一次的任務當中失去了他的副官,如果繼續待在部隊,他仍然不能阻止相同的事情再度發生。他一直以為Steve有足夠好的理由留下,但他不確定是不是所有的任務都那麼值得去奮戰。「說真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你喜歡些什麼?」


  「我不知道。」Steve扯著嘴角笑了笑,他是真的不記得了。





  回到布魯克林的家後Steve花了不少的時間整理雙親留下來的公寓,他將父母空蕩蕩的房間佈置成畫室,搬出高中時代的畫布與畫具,那裡有著向陽的窗,天氣好時他會將窗戶打開,乳白色的羅馬帘像女孩的裙襬被風帶成傘狀。


  Steve找出他服役時的速寫本,空白頁已如他的軍旅生活般所剩無幾。作下一個離開的決定總是很難,特別是在他已經把彭德爾頓當成第二個家後。Steve將速寫本疊在一起收在書架上,打算下午再到美術社添購新的本子。


  Steve沒再為人生設定好任何道路,他執行過的命令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給自己下達任何指令。


  會開始寫文章完全是個意外,他隨著輕甲坦克到過很多國家,在悍馬、直升機上渡過所有的時光,卻快要遺忘家鄉的模樣。他開始畫紐約,寫下發生在曼哈頓的小事,看他在海外沒能看完的書,參觀錯過的所有藝文展覽,到各地去旅遊,一個從布魯克林開始的故事慢慢延伸到所有他到過的地方。故事是關於一個挨打從來不知道要逃的布魯克林孩子,他沒有名字,學經歷成謎,他代表了Steve自己,也代表了每個對生活有過迷惘的現代人如何用幽默、憤怒、甚至傷懷的態度去愛這個世界。


  Natasha找上他的時候,Steve才開始經營他的部落格半年左右。任何一封郵件在被讀者塞爆郵箱內並不特別突出,但Steve每封都會看,他在空白的內文欄裡有禮的回應自己已經打算以電子書的方式出版這個故事,並且謝絕為NUNTINUS撰寫專欄的提議。他心裡有一部分想回到大學完成學業,另一部分是他還沒有準備好讓這個初試啼聲的興趣成為帶有報酬的一份工作。


  一來一往之下Steve反倒和Natasha變成朋友,結識了就讀於一樣的高中、也在報社工作的Clint Barton。鮮少訂購主流報紙的Steve也開始看起包含NUNTINUS在內的各大日報,國際新聞版上張貼著血淋淋人性的戰地照片是由學生時代聲名響亮的James Barnes所拍攝,原來那個印象中身旁總是簇擁著一堆人的男孩當上了戰地記者,作為一雙世人不該閉上的眼。



  時間來到2010年八月,美軍的戰鬥團隊正式撤兵伊拉克,Steve仍然不急著找到新的人生目標,他在自由作家這個行業上打轉,為雜誌寫寫專欄;James則從戰地風塵僕僕的回來,他們在滿是古龍水與香水氣味的典禮上,於十一月的寒風中握上彼此的手,在Clint的酒吧裡觸碰到雙方都不急著向人展現的那一面,Steve和James一見如故,彷彿他們是多年沒見小心翼翼找著話題卻又因重逢而喜悅的兒時玩伴。


  「很難有什麼相同經歷的人。」Steve為Clint的採訪作下結尾,他們在吧檯邊並肩而坐,並沒有邀請James加入,也沒有迴避任何人。James隔著Clint依稀聽到Steve是從部隊退下來的軍人,他透漏了一些對資訊大爆炸時代的迷惘,關於什麼是讀者想看的,又什麼是社會需要的。


  James決定給Steve買瓶酒,記在自己而不是Clint的帳上。他和Clint換了位置好讓他能坐在Natasha身邊,他向正在看著他的Steve說了聲彆扭的:Hi。酒保遞給他們兩個空杯和一瓶經典老波本,James斟滿三分之一個酒杯擺到Steve面前,把玩著自己面前的空杯。


  「不難猜想你離開部隊的原因。」


  「戰地記者的眼睛都很雪亮,也很有直覺,」看來他是猜對了Steve的喜好,或者其他不知名的原因,Steve對他揚起笑容舉杯致意,「我喜歡波本。」


  「我真還沒準備好接受這個名號,」James想起Ibn,那名棕皮膚,笑起來牙齒雪白的伊拉克人問他成為戰地記者是不是他的夢想。他垂下眼睛看著手裡握著的空酒杯。Steve伸手過來將酒杯拿走,以一樣的方式為James倒酒,將六分滿的酒杯輕輕推到他桌前,James回以一抹笑:「讓我想想,你喝波本,你是個喜歡經典事物的人,對軍隊很忠誠,從軍的理由是屠殺惡龍?」


  Steve笑著反問他:「難道你到伊拉克是為了耍叛逆?」


  「我遇見的某個軍官說年輕的戰地記者還很自我膨脹。面試時我爸問我打算作什麼,我和他說我要去阿富汗,最後跑到了伊拉克。」不想規矩地走別人鋪好的路只是一個緣由,他還沒自大到為了和父親唱反調證明自己就跑到戰地去,但,是的,他認為自己必須是個有所為的人。有種說法是將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他喜歡攝影,但拍攝死亡、或者戰火並不能給他帶來快樂,他們說戰地記者的工作是喚起有能力改變事情的人的良知,但在那之前,他害怕那一把火焰熄滅得太快,而他死得太年輕,來不及看到世界的改變。


  「那麼屠殺惡龍,是的。我確實是有股只想作對的事的熱誠。」他們沈默一陣子,安靜得像是狂躁的夏馬風裡的兩粒沙,平凡,札得人疼,被淹沒在茫茫人海中。


  酒過三巡,沒人來打擾他們,舞池開始播放緩慢的音樂,像是倒出罐子裡的蜂蜜,纏綿濃郁。James沒有回頭去看Clint是不是將手擱在Natasha腰上,Natasha會跳芭蕾,她能將舞伴帶得很好,但James不是她在等的那個適合的舞伴。他和Steve湊在一起,像是剛結束戰爭的老兵偶然相逢,過時地被遺忘在世界一隅,沒人在等著他們。「軍隊你想得不一樣?」James不知怎麼地問,他只是想說說話,他應該快要醉了。


  「事情和我們想得總是不盡相同。」反倒是Steve意外的能喝,他看起來像是滴酒不沾的類型,卻叫人出乎意料他語句間的清醒。


  「別揣測我,大兵。不過你說得也不算全錯。」


  「你很固執,還很不坦率。」Steve幫他要了一杯冰水,James看也沒看那是什麼就接過來喝下去。他露出兩顆虎牙,像是偷吃糖果被抓到的頑童:「必要的時候我很坦率。像是什麼,我認為Clint的脖子很短,但他還是配得上Natasha;我討厭政治部門那個賣弄文才的愚蠢白宮記者,他沒搞清楚跨越採訪線是戰地記者的專利,哦我說了那個詞嗎?」Steve笑而不語,James繼續說道:「還有你的領帶很好看,我寧願沒有合適的也不想妥協戴上任何一條。」


  「必要的時候?」Steve問。


  「必要的時候。」James重複。


  「我不會因為一點恭維就幫你買酒,你看起來已經夠醉了。」




  James低低笑著,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喝下肚的是白開水般:「一支舞怎麼樣?現在不用排隊。」


  他不再是八年前那個Prince Brooklyn,也不是軍艦上的英國女孩,但Steve說了不是拒絕的那句台詞,一個看似彆腳的事實:「我不會跳舞,我可能會踩到你的腳。」




  他還是沒能在女孩離開他之前好好地學會跳一支舞。



  「我教你。」James說,他可能已經醉了,而他今晚為了一個陌生人笑了太多。Steve跟上他的腳步時還不知道,他不會再一次錯過合適的舞伴。



——



  James清晨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巴斯拉旅店的天花板低得彷彿就要壓上,他發現手腕上的錶不翼而飛,防彈背心以及旅行背包通通不在身側。還來不及好好品嚐憤怒與徬徨,James扶著額頭站起來的時候發現新買的手機正躺在床頭櫃上對他發出訕笑,James按掉喋喋不休的鬧鈴,抑制住想衝到廁所狂吐的衝動,將沉重的身體狠狠摔回床上。


  這裡不是巴斯拉的哪間破舊旅店,他不需要找到已經歸還給軍方的防彈背心,除非他走出曼哈頓街頭有任何遭遇槍擊現場的可能性,而鑒於那種機率只可能出現在末日題材的電影或影集當中,James決定自暴自棄任憑自己躺在潔白的床單上當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十幾分鐘過去,腎上腺素漸漸平息作用後,James放棄等待早已消失無蹤的睡意,開始回想昨夜他到底喝了多少的酒才會讓認識第一天的朋友送他回家。


  James像隻遊魂在公寓裡亂晃,到廁所吐了又吐,好點之後整理他的照片,花費很長時間看他水族缸裡新添購的寶藍色鬥魚,打電話給媽媽。因為這通電話終於想起該將紙本電話簿裡的連絡人輸入手機,James點開通訊錄,一個即將熟悉起來的名字映在上頭。他揉了揉腳趾,忘了Steve昨天到底是不是如他所宣稱的,是一個糟糕的舞伴。




#4





最後一位離開飛機的是駕駛員,他看起來沒事,只有額頭上有輕微的割傷。我湊近去拍特寫,他走到一半停下來,哭了起來:「這就是你等著要拍的照片嗎,攝影師?」






——《失焦》




Basrah, Iraq



  伊拉克反美武裝的攻擊行動在OIF後期依舊持續發生,一頭看似奄奄一息的獅子不放過任何反咬聯軍一口的機會,巴格達、安巴爾、薩拉赫丁是發動最多攻擊的省份,每個月仍有生命在異鄉遏然長逝。一如幾個月來的輾轉,James並非第一次被移轉到別的單位去,他在伊拉克大多數的日子都是和美軍待在一起,一接到NUNTINUS的指令便立刻前往指定地點。這天James拽出放在悍馬右後座下的American Tourister背包,與生死相依了三周的隊伍草草道別,一輛開往阿瑪拉的皮卡已經在巴斯拉市中心等著他。這回坐在James身旁的是一位來自德克薩斯州的海軍二級軍醫Schick,這是他第二次到伊拉克來,捲起的袖管顯露出手肘上火舌般的荊棘圖騰。出發時James拍了一張Schick倚在皮卡後車廂望向遠方的照片,頗有大西部征服者的味道。路上Schick提到即將到來的復活節,說起聖經中的出埃及記,James看著巴斯拉城市的輪廓被顛躓地甩在身後,然而這輛駛入荒漠公路的皮卡並非帶領他們踏上歸途,更甚者他們是在侵略一個國家,而並非受奴役之人。

  午間1130,一行人進入另一個城鎮時有平民攔下James乘坐的皮卡,儘管極力解釋這裡頭並沒有足夠的物資可以幫上忙,他們會再去找人來協助當地居民的需要,但實話實說,這些醫護兵也弄不清楚對方想傳達些什麼。他們必須穿越過這裡到南端的駐紮營去,一路上沒有見到友軍的武裝車輛已經讓人感到不可言諭緊張。但最後Schick還是決定下車察看,James跟著他,沈甸甸的相機有些愚蠢地掛在胸前,在跑動時敲擊他的心臟。


  「你先上吧,Reporter,這裡不宜久留。」James點點頭邁著腳步跑回皮卡,Schick一語成讖,令他們料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就在James正要跳上車,近在咫尺的爆炸險些將他拋了出去,但他只是反射性地伏在地上,滿布碎石的灰色道路就在他的眼皮底下。James咬著牙等待一會兒,預期中的爆炸並沒有接踵而至,他傻了好一陣子才命令自己動起來匍匐到十步之遙的Schick身旁,他的面部朝下,周遭的瓦礫堆包圍著他。James將Schick的身體翻過來,Schick還算鎮定但疼痛難耐的臉上混雜著污泥和鮮血。


  James不是沒有遭遇過槍擊現場,但跟隨軍隊時大多是在悍馬裡作戰,或者他會躲在車輛的保險桿旁、因地制宜的濠溝內等待一波波猛烈的交火過去,但沒有任何一次讓他感到與死亡如此迫近。他聽到孩童的尖叫和女人的哭喊,四周亂成一團,負責駕駛皮卡的三級軍醫壓低重心跑過來幫助James將Schick拖到路旁。


  「我的手指沒有感覺了,我動不了它們。」Schick看著James,他的右手腕以下血肉模糊,James壓著他不讓他隨意起身,確保其他可能的一時無法察覺的傷不會因此更進一步傷害到他。


  「長官,我現在解下你的止血帶幫你止血,你沒事的,我們會帶你到營部去接受治療。」他一面解釋、一面解下Schick脖子上繫著的三角巾快速的進行止血,Schick扯著嘴角自嘲道:「應付傷患的話術就免了。」James和他一人一邊攙起還能行走的Schick狼被地回到車上。

  「看起來還好,兄弟,你會沒事的。」James讓他躺到後車廂上,三級軍醫請他幫忙看著Schick,James也就老老實實盯著他一整路。


  「別那樣看我,做你該做的事吧。」Schick最後忍不住道。


  James躊躇的舉起相機拍下Schick,這是他第一次想把挖出裡頭的底片隨便扔到路邊,第一次為他選擇走上的路感到窘迫難堪。在他終究變得多愁善感前,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拍攝的傷員或是屍體。


  Schick無可辨別情緒的臉孔,像是在讀一個垂垂老去的靈魂,乘載太多年輕焰火的瘋狂而燃燒殆盡。他沒有向James搖頭要求不要拍攝,這向來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他的工作就是他的人性,專業的觀點是他不能交上士兵提著步槍抽菸的照片,他必須要呈現戰爭基於媒體業政治正確的事實,然而他越來越常因為一些因素遲疑按下快門的瞬間。


——


  寶藍色的鬥魚張嘴吞下浮在水面上的紅色飼料,這是James回到紐約後幾天在路上閒晃路過一家水族店帶回家的新寵物。牠吃東西以外的時間都不太動,維持著優雅的姿態待在缸中,美麗的魚尾隨著水流輕輕擺盪。除此之外他還養了一隻印度星龜,James有時會和牠說話,被牠像沒牙老頭子般嚼菜葉的模樣給逗樂,James覺得回到美國的生活雖然寂寞但很安逸,他想著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個漂亮的殼,以隔絕這裡(美國,大家),和那裡(伊拉克,自己)。


  James還沒有恢復到以往糜爛的作息,他在六點半醒來,給自己做早餐,進行一天一個小時的閱讀以免他忘得太快。他咬著吐司在餐桌上翻開筆電收發郵件,一封署名並沒有被他淡忘的信件靜靜躺在收信匣裡。James呷了一口咖啡點開它,寄件人是在伊拉克阿瑪拉受重傷缺了右手手腕的海軍軍醫,回到紐約後James花了一些時間沖洗照片,他把其中一部份寄還給影像中的主角,那些沒有新聞價值,卻充滿人性的相片和那些衝擊的真相對他而言同樣舉足輕重。


  “……我沒有想到你會以這樣的形式聯絡我,”Schick其中一段寫到。“我想說,謝謝。即使我離開了軍隊,那些過往仍然影響著我。我看了那部《Jarhead》,劇情有那麼一點讓我回想起在伊拉克的狗屎生活。這張照片讓我想起我確實屬於Navy、Marine,隨便哪個,儘管我主要任務是救人,但我們一樣手持步槍,殺了該殺的敵人、不該殺的平民,我的雙手沾滿了不只伊拉克人的鮮血,其中包含Marine的。正如那部電影最後所言,‘我是殺人的人,也是被殺的人,我永遠都是Jarhead’。至於你提到的報導,你其實大可不必詢問我的意見,如果我們試著將自己放到彼此的境地裡,你也會覺得這不是個犧牲,我也會因此感到不必要的愧疚,我們都只是剛好走到了那個位置。……”


  James將郵件來回讀了三遍,他們就像舊識一樣交談。早在收到回覆之前他就曾問過NUNTINUS旗下雜誌編輯能不能報導這件事,但即使得到了允諾,James仍然不知道要怎麼完成這篇報導。他沒有合作的文字記者,寄回報社的照片也多交由編輯去處理,他只負責拍下它。最可能的方式是他以轉述的方式讓另外一個人寫下,但這個經歷是他自己的,必須由他來述說,而這代表他可能要讓別人窺探自己的內心。James嘗試在Facebook上以他拍的照片記錄這些事,這其實沒那麼容易,要向不特定的大眾敞開內心的不只是畫面中的一人,一景,一物,其中也包含了攝影師。James不信仰上帝,但他認為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去做某些事,他只是在旁順水推舟,他讓這些景象引導他去怎麼拍,讓閱讀障礙引導他愛上攝影,讓Lounge Bar的音樂決定他要喝什麼樣的酒。


  James在發出的第一則動態下看到Steve Rogers的留言,他認出畫面當中的被擊毀的PM21合法目標,說起他和他的同袍曾為了拿下這樣的目標造成一些損失。


  總是很難找到有相同經歷的人。James想。他翻拍了一張照片傳到他從沒聯絡過的號碼裡,關於沙漠中載浮載沈的皮卡,如同馳騁在荒原上的鋁合金巨獸,排煙管咆哮著煙幕及沙塵,戴著凱夫拉頭盔的士兵傍在開放式載貨區邊凝視著遠方。


  “嗨,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你對這張照片有什麼想法?”James寫道。




  一按下傳送他便覺得自己一聲招呼也沒打的訊息除了唐突還有些失禮。他遲遲地想起他理應欠Steve一頓晚餐,為了感謝他典禮當晚送喝個爛醉的迷失小狗回家,思及這點,James也算是給自己留了後路。他扔下手機,現代化的通訊工具在沙發墊上抗議般跳了一下,他偏過頭看著自成一個世界的小夥伴正抬抬他肥胖的短腿走來走去,加溫燈鵝黃的燈光照射在龜殼上呈現溫暖的光澤。Steve沒讓他等待多久,簡訊提示音響起時James翻過手機。


  “像布魯克林。”上面寫著。


  “布魯克林?”James滑開解鎖畫面進一步詢問地敲下字母。


  “陌生又熟悉。”Steve回覆的速度很快,也許是因為他的工作,據Clint說他在網路上寫些文章。有趣的是,James知道Steve曾經服役的單位,退役時的軍銜,知道他去過幾次阿富汗及伊拉克,卻不知道這樣的人執起筆會寫下什麼樣的故事。


  “如果我不試著下什麼註解,它們就會變成一種私人的情緒。母親看著會想起當年包紙尿布的孩子現在上了戰場,一個主戰和反戰人士會看到完全相反的東西。他可能只是個陌生人,也可能是我們身邊的親人,或是自己。”


  “我喜歡那樣,各種角度,不一樣的世界。”


  “我有種一旦我發佈了就不再只是我個人的東西的感覺。”


  “我是這麼想的。但創作者、攝影師選擇的手法仍然會影響觀看的人。說說這個故事?”



  “我必須說我非常討厭打字或是文章,也許下回?”



  “也許一頓晚餐。”



  啊,被捷足先登了,James拿手機屏幕敲敲自己的額頭。他正打算敲下回應時,一張手繪的翻拍擠到藍色泡泡對話框內。Steve快速畫下那張照片的輪廓,James對著手機笑起來。





  顯然他們都不是會睡到日上三竿的時下年輕人,托了那些中東經歷的福,養成不能長時間保持睡眠狀態的生理時鐘讓他們決定改成一起吃早餐。這實在有點超出想像了,當Steve和他約在中央公園時James早該想到。Steve穿了輕便的運動套裝,踩著球鞋一臉全世界沒什麼壞事會發生般地跑向他。



  「早安。」Steve鬆軟的金髮在陽光下散開,James乾巴巴的說了聲嗨,然後不知怎麼地被迫加入Steve的晨跑。他氣喘吁吁地跟在這名前軍人背後,寬闊的肩膀在前方隨著慢跑的動作伸展肌肉。他們跑到位於西邊的人工湖旁時Steve停下來等著James跟上他,James透過濕漉漉的瀏海看著Steve而他笑得像個該死的Bodybuilder:「Need a medic?」



  「你不能這麼對待一個平民,我需要停下,還有早餐。」James看著Steve彷彿他是顆刺眼的太陽,「我本來想請你吃飯的,以答謝那天你送我回家。」



  「我不介意你反悔,既然我沒有漂亮的大胸部以及窄細的腰,」你有,James差點脫口而出,「但我以為你那天醉到什麼都不記得了。順便,陸龜很可愛,沒想到你有養寵物的興趣。」



  「謝謝,牠叫Arjun,名字來自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人物。」



  「還是印度國產主力戰車?」Steve狐疑的挑眉讓James忍俊不住,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淚水,其他人都以為他只是隨便找了個印度名字好配牠的發源地,被一語道破的感覺讓James輕鬆起來,倒光了累積在暗房裡的陰霾。



  這種感覺真的很微妙,他們莫名其妙地一起晨跑,在咖啡廳享用早餐,聽James分享那個巴斯拉的意外事故。Steve看著James時而匯聚烏雲,時而煙消雲散的藍色眼睛,比任何地方的天空都來得印象深刻。



  「說起來,我都在說我的事,你呢,你在寫什麼樣的故事?」James發現Steve是個很好的聆聽著,他會在James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時推他一把,其他時候不發問,只是靜靜地聽。



  「我的故事已經完成了,Natasha會來找我就是想要出版它。」



  「真的?書名叫什麼?」James有些喜出望外,他咬著貝果含糊不清地問。



  「我還沒有想好,」Steve聳聳肩,「接下來換你寫你的故事了。」



  「可我討厭打字,你又是唯一一個知道完整內容的人。」James眨眨眼,見機行事拋下一個餌。



  James二十五歲了,實在不應該有這種和大人要糖果的表情,這和他在描述伊拉克時的神情完全不一樣,說到底,他們在這個世界前都只是太過年輕的孩子。Steve失笑:「你和Natasha串通好的?」



  James回望Steve,不置可否地吞著早餐,他決定要向Natasha敲詐一頓昂貴的晚餐。最後一口貝果吞下肚時,James想著這可比MRE要好上太多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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